永遠的信天翁

文/何瑞暘  (轉載自花蓮鳥會《朱鸝》會訊 2020/03)


黑腳信天翁 / 何瑞暘

鋒面變換的早春,從海的盡頭那端,有道白色霧氣組成的漩渦,連結島嶼上空形成一道屏障。花蓮溪口的嶺頂岬角突出陸地,像是尾從海面翻身躍出的座頭鯨。我總猜想延伸出去的海岸,能夠帶我更靠近一點那些漂泊在遠方太平洋的海鳥,也許天氣清朗的早晨,他們經過溪口外海時,能夠看到高聳入雲的奇萊山。但這天狂風和偶爾打下來的雨絲落在身上,空氣寒冷令人不適,我盯著海邊持續觀察兩個小時了,外海烏雲籠罩海浪翻騰,詭譎的氣氛中僅能夠見到幾隻大水薙鳥飛過,遷徙季節的每隻候鳥都迫切渴望的回到北方,即使冷雨強風。彼時我所等待的主角還未現身,牠們遠離陸地,一生中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時間在深邃廣袤的海洋度過,靠著狹長巨大的羽翼,孤獨往返。牠選擇與風共同生存,甚至幾天幾夜都不會降落休息,那是數千年來人類始終渴望飛行的幻想。是傳說裡水手們死後的化身。信天翁,他們已經存活在地球上五千萬年了,是最令人讚嘆的傳奇生物。

目前全世界總共有15種信天翁,是分布在全球海域的大型海鳥。大部分的種類共享南半球寬闊無垠的海域,北半球則分布三種為黑腳信天翁、黑背信天翁和短尾信天翁。 這些信天翁終年翱翔在溫帶富含營養鹽的寒冷海域覓食活動,主食魚類、魷魚等。只有一種是分布在熱帶的加拉巴哥群島的加島信天翁(Waved  Albatross),北大西洋則沒有信天翁的分布。當繁殖季節來臨時,廣布在海上的信天翁才會回到棲息地的無人小島繁殖。

信天翁最常被提及的莫過於有雙驚人的雙翼,許多種類的翼展超過2公尺以上,漂泊信天翁(Wandering Albatross)是世界上翼展最長的鳥類,雙翼兩端的距離超過3.5公尺。這雙巨大的雙翼,帶領信天翁漂浮在每道風吹過的角落,他們飛行依賴強風,甚至可以說世界上沒有比信天翁更擅於利用風來飛行的生物了。他們只需要偶爾拍下翅膀,就能橫越壯闊的海洋。信天翁之所以能夠長時間跋涉,靠的就是利用不同風速的變化。

逆風吹拂下能讓信天翁迎面爬升,當漂浮到了最高點時,側著身軀轉向回到順風的方向,風會將信天翁順勢帶下前進,回到風的谷底,爾後再次逆風而上,持續不斷重複動態翱翔(Dynamic Soaring)的飛行方式在海天之際。然而要完成長途旅行,必要的休息是很重要的,研究顯示當漂泊信天翁在飛行時速60公里時,他們可以關閉一半的大腦來補眠,牠們一邊休息同時進行環球之旅,心跳速率甚至比在地面上停棲時還要低。

但當海面無風,信天翁就像是無法出航的水手,慵懶的漂浮在海水。因此赤道的無風帶在地圖上就像是條約束的界限,阻隔了南北半球信天翁相遇的機會。但偶爾還是有少數會跨越無風帶的個體,例如屬於南半球的漂泊信天翁,過往也曾經漂流至北半球海域的記錄。1970年11月,尖閣諸島(釣魚台列嶼)附近海域出現兩隻漂泊信天翁,後來被漁民捕獲,標本目前收藏在沖繩的博物館內。

雖然信天翁是飛行的能手,但在起飛和降落上則顯得相當笨拙。起飛時往往得藉強勁的風勢和助跑方能升空,在降落時也毫無章法,常常無法定位預定降落位置撞得一身灰。停棲時的信天翁,有著壯碩的身軀和醒目鉤狀的大嘴,大嘴上有著管鼻目特殊的管狀鼻孔,這能幫助這類的海鳥在汪洋中定位與尋覓食物的氣味,另外一個特殊的構造位在眼睛上方的鹽線,這個鹽線就像是小型的海水淡化廠,能讓信天翁直接攝取海水,或是覓食如海水一樣鹹的魷魚、螃蟹等獵物時,能把過多的鹽分排出。

台灣周圍的海域,能夠觀察到的有黑腳信天翁(Black-footed  Albatross)、短尾信天翁(Short-tailed Albatross)和黑背信天翁(Laysan Albatross)等三種信天翁,牠們廣泛分布在北太平洋海域。查閱eBird資料庫能夠歸納,黑腳信天翁和短尾信天翁在台灣較有機會觀察到,主要的觀察高峰在冬季12月至隔年早春的3月,觀察地點集中在東北角面對太平洋海域的位置,如台灣最東邊的馬崗漁港。為何著迷於信天翁等海鳥的鳥人,會在這段期間來到台灣最東邊的小漁港呢。從分布圖和繁殖季節來推測,兩種信天翁會在10月至隔年6月結束終年海上孤獨徘徊的歲月,回到繁殖地的島嶼育雛。黑腳信天翁離台灣較近的繁殖地位在日本伊豆群島、小笠原群島等,短尾信天翁大部分族群則拘限在伊豆諸島中無人的鳥島。繁殖季回到棲息地海域活動的兩種信天翁,同時也增加了周邊海域的目擊機會。

至於記錄最少的黑背信天翁則因繁殖地離台灣較遙遠,難以判斷出現時間。其英文名「Laysan 」即位在離台灣遙遠的西北夏威夷群島,這是黑背信天翁其中之一的繁殖地。因此每當強烈寒流來臨,凜冽濕冷的海岸線,怎樣也無法阻止渴望看到信天翁飛翔身影的鳥人,期待著聚集到西北太平洋的信天翁,也能夠順著呼嘯而來的東北季風沿路南下。

喔對了,夏威夷原住民將信天翁稱呼其為「gooney」,為呆瓜的意思,有時不禁在想,這些對呆瓜癡狂的鳥人,到底誰才是真的呆瓜?

筆者曾有幾次前往馬崗漁港觀察信天翁的經驗,站在深黑色的堤防上頭,狂風從外海吹進陸地,支撐單筒望遠鏡的腳架都微微晃動。前方視野所及是一片洗刷過的灰白色,從海域一路延伸至天際線,此刻只剩下風聲和長久等待的心跳聲,而我所關心的世界如今就在單筒望遠鏡小小的目鏡裡頭,左右移動去探索整個茫茫大海。就好像站在帆船桅桿上頭,盡力眺望未知島嶼的瞭望員。等待的過程有時很漫長,不過當盼望已久的巨大雙翼,從天際線那頭忽然升起,雙翅微微後掠,快速地在海天之間前進,你幾乎能夠忘記所有寒流來時的寒冷不適,像是一道流進心中的北赤道暖流。偶爾遠處海浪太高時,牠們就隱沒於海平面之下,你只能朝牠移動的方向緊緊跟隨,期盼牠們再次御風而上。

幾次的艱辛觀察經驗,你只能從陸地上往遙遠的大海望去,信天翁就像是映在天空的微小黑色虛線,於是當我聽聞日本有條航線能夠觀察到較近距離的信天翁,我馬上將這條航線列入我賞鳥的目的之一。這條航線從夜晚的東京灣出發,一路往南,沿途經過大島、三宅島、御藏島,抵達終點的八丈島將是隔天上午了。一些賞鳥報告中顯示,繁殖完過後的短尾信天翁會在這一帶的海域活動,甚至有很大機會能夠見到有著黃臉、白色狹長雙翼的成鳥個體。

2019年三月底我終於乘船坐在這條水路上朝聖,這期間也有許多日本賞鳥人登船出海觀察,睡了一晚和室地板之後,約莫日出時抵達了御藏島,映入眼簾的是陡峭無海灘的島嶼以及漫天飛舞的大水薙鳥,就像看著繁星般升起又再降落。九點我們抵達航線的終點八丈島,短暫下船後接著旋即又在等待返回東京灣的回程。這段航線的重頭戲才將迎來高潮。中午過後橘丸號再度回到三宅島,在許多賞鳥觀察報中指出,這條水路航線在三宅島之後,以及與大島和房總半島組成的三角海域(昨晚的航程有經過,但我們正在黑夜睡夢中),是條水薙鳥以及信天翁川流不息的海域。 我們連續來回搭了兩趟,以黑腳信天翁記錄最多,其餘則為短尾信天翁和我在台灣沒有看過的黑背信天翁。航線中出現的信天翁距離總算是用雙筒望遠鏡能夠清楚辨識,有隻短尾信天翁成鳥甚至還飛到船的上頭呢。

台灣海域觀察信天翁,往往需要季節、地點等條件才有些許機會目擊,但信天翁的分布狀況一直都是這樣的嗎?讓我們將時間稍微往回調撥,回到一百年前的台灣海域,最早史溫侯頻繁往來台灣、廈門、澎湖等台灣海峽航行時,就曾觀察到信天翁,1863年他曾在英國「Ibis」學刊上,描述黑腳信天翁是台灣海峽海域極為普遍的海鳥,且終年可見。

博物學家拉圖許(La Touche ),在其著作「1894年的探險故事」中敘述,他遠洋海上觀察的經過。「1894年2月10日下午,船停錨於漁翁島,當天我看到許多短尾信天翁,有成鳥,也有暗棕色的,可能是幼鳥,有些飛來相當接近船身。他們在漁翁島有相當大的族群。」1901年,則分別有兩位觀察家對於彭佳嶼的信天翁進行描述。第一位榎木桂樹:「第六天上午,從釣魚台港口出發,即能看見彭佳嶼的大島,島嶼險峻陡峭,有幾分台地,用望遠鏡觀察島上並無房舍,亦無人居住,島上有些移動的物體,老船長告訴他那是綿羊,同時提到,島上有許多信天翁繁殖,不過目前還不是繁殖季。」該次的航程榎木桂樹僅見到一隻信天翁。第二位則是受到台灣總督府委任派去北方三島調查的伊能嘉矩,他在彭佳嶼停留了八天,回來後的報告顯示,短尾信天翁在彭佳嶼大量繁殖,但因為盛況已過未能親眼目睹,但從遺痕判斷這裡有數量眾多的短尾信天翁繁殖。之後在這位歷史學家的建議之下,日本商人相中此地,每年皆派人來屠殺短尾信天翁,拔取鳥羽,想必那時候的天空,是充滿哀鳴與血色的吧。 1920年代的澎湖群島貓嶼,日人博物學家蜂須賀正氏提到,彼時的冬季,是個短尾信天翁會前來繁殖的無人島嶼。

但過往中曾經穩定有信天翁繁殖棲息的台灣海峽和彭佳嶼,至今已難以再發現信天翁雄踞天邊的英姿了,而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得信天翁逐漸退去在台灣海域穩定的棲息地呢?

蜂須賀正氏再次提及,澎湖貓嶼在1930年代短尾信天翁就已經從台灣海峽滅絕了,可能的原因為人類過多的干擾導致。而彭佳嶼的短尾信天翁族群消失,可能與燈塔興建有關,1906年代在燈塔設立初期,燈塔管理員的回憶錄還能顯示,短尾信天翁每年十月還有數千隻的族群回到彭佳嶼東邊的七星山麓繁殖,築巢育草地上,一直到隔年五月中旬過後幼鳥方才離開,但到了1920年代,管理員記錄下短尾信天翁逐漸減少,1935年代左右,可能因為日人大量捕抓短尾信天翁的羽毛和捕食鳥肉,短尾信天翁於彭佳嶼絕跡,如同一縷輕煙揮散在風中。

我想到了潛伏濕潤闊葉林上層等待獵物的台灣雲豹,以及曾經廣泛分布在西部平原的梅花鹿,同樣因為種種原因消失在台灣的自然棲地,都成為後代自然愛好者眼旁流過的一條河。

今日多數信天翁同樣面臨著滅絕的危機,據統計信天翁面臨最大的威脅來自於遠洋漁類延繩釣的方式,每年有超過十萬隻信天翁,在漁業捕魚時候意外被混獲受傷死亡,因此如何推動海鳥忌避措施並和漁業署、跨國保育單位等合作宣導,成為刻不容緩的工作。而我們能做的,或許可以在購買魚類之前,多了解是透過何種捕獲方式而來,以及減少使用塑膠免洗等一次性用品,避免增加環境和海洋逐年累月的負擔。

海風起伏,浪花蕩漾在港邊如同鳥人飄動的心,等待信天翁的過程其實也在等待這片刻的自由,能夠隨著信天翁一同飛行在最張狂的風雨中,越過海洋穿過無數個晝夜,我的雙手跟著張開,有了羽翼後,五指是否也能化成初級飛羽,細微的感受風的脈動。限居在陸地上的人生,就算只有那麼一瞬間,好似也能放下一切,浪跡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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